楚良的手一直按在王勉主任的肩膀上。
手心里传递的温度,让王勉主任缓缓张开了口,讲述起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提及的过往。
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,但回忆依然十分清晰,王勉主任并没有说那些细枝末节的内容,开口便直接问了一个问题:
“楚老师,如果接下来这个病人是你接诊的,你会怎么做?”
“病人第一次入院,诊断肠粘连,我给他开的刀,择期手术,手术很顺利,术后观察三天平安出院。”
“但仅仅过去了一周,病人又二次入院,诊断依然是肠粘连,这次改为急诊手术,还是我来主刀,但这一次手术就十分不顺利了。”
“腹壁打开,腹腔内一团糟,肠子严重水肿,脆弱的就像一张吸满水的宣纸,手轻轻一提就破了,缝线根本用不上力。”
“我努力了,用了所有的办法,但面对这一团水肿脆弱的肠子,我束手无策。”
“手术最终失败,病人死亡。”
说到这里,王勉主任深吸了一口气,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平复情绪,然后才抬头看向楚良,眼睛微红道:“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做?”
楚良思考了一会儿,说道:“这個病人其实没有给你多少选择的余地。”
王勉主任双手插进头发里,语气低沉道:“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,我到底该怎么做,才是正确的,才能把他救回来。”
楚良分析道:“两次肠粘连发生的时间太近了,刚刚经历过一次开腹手术,这个病人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恢复,第二次肠粘连又突然袭来,只能说……运气太差了。”
把生命和运气挂钩,这难免会让人觉得草率。
但在临床上呆久了,见多了生生死死,才会明白运气有时候真的会让生命变得十分脆弱。
走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路口,下雨天却会被疾驰的车辆撞飞。
一根小小的鱼刺,也有可能戳破主动脉,让人瞬间死亡。
即便是喝一口水,也有可能因为呛咳而导致窒息。
【通感】的效果让楚良能够清晰的感知到王勉主任的情绪起伏,甚至能看到一些破碎的画面,里面就掺杂着那两台手术的过程。
王勉主任没有说谎。
这两台手术他的确都做到了全力以赴,第一台手术也和他说的一样,十分顺利,没有出现任何纰漏。
甚至于事情发生之后,他反复诘问自己,是不是自己疏忽了什么,然而不管他怎么回忆,第一台手术他都问心无愧。
问题就出在时机。
但凡两次肠粘连发生的时间能够拉的再长一点,第二次手术都不会出现那么严重的水肿,病人也不会死在手术台上。
但很可惜的是,运气不会总站在医生这一边。
“因为这件事,家属很不理解,毕竟只是肠粘连而已,他们没办法接受病人才三十多岁,为什么就会在手术台上没了,他们甚至最后一眼都没看到。”
王勉主任继续说道:“事情闹大了,医院被迫介入,成立了调查组,严格审查我在这件事情上的问题。”
楚良按在王勉主任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。
他感受到了王勉主任内心的纠结和悲哀。
楚良经常在医院听过一句话:最希望病人平安无事的永远都是医生。
其实这句话有些夸张,仿佛把医生抬上了神座,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菩萨心肠,比家属还要更加关心病人的生命健康。
医生也都是普通人,绝没有这么高尚。
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,医生们确实更加纯粹一点,他们和病人没有任何的利益瓜葛,更没有情感纠纷,他们的工作职责就是医治好病人,让他们顺利出院。
尤其是当病人上了手术台,那就是一条生命托付在了医生的手里。
医生毕竟不是屠夫,多少年的教育、工作,即便是再冰冷的人,也会明白自己肩膀上的职责是救死扶伤,没有人希望病人在自己的台子上出事。
但意外还是出现了。
接踵而至的便是问责。
医院领导三堂会审,家属们则用最刺痛人心的语言攻击,完全把王勉主任当成了一个罪人。
王勉主任这时候苦笑道:“当时的我,甚至希望他们能找到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,告诉我,我到底那里做错了,可惜,他们找不到……”
没有人希望发生这种事情。
但事情发生了,就需要去平息。
医院最终还是保住了王勉主任,说来也是荒唐,两次手术王勉主任都没有过错,但医院仍然花了很大的代价,才把他保住。
但病人家属却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。
说到这里,王勉主任默默掀开了上衣,露出了胸口如同蜈蚣一般狰狞的伤疤。
“这就是最后的结果,也是我离开京都的原因,其实很多事情我不想再提,因为没有意义了,而且还会产生错误的引导。”
此时的王勉主任突然平静了下来,看着楚良说道:“我只是个例,很多人喜欢放大一些个例,我觉得没有必要,引以为鉴,记住这些惨痛的教训,这就够了。”
楚良看着王勉主任胸口的疤痕,【通感】的作用下,他也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痛,呼吸猛地一滞。
斜切的刀口,上方靠近胸骨,下方向外倾斜……这并非是特殊的心外科开刀的手法,而是一个右手持刀的歹徒留下的痕迹。
楚良突然想通了隋婉君口中那个特殊的伤疤,原来那天体检她看到的正是王勉主任!
【通感】的效果渐渐消散,所有的情绪都归于平静,但就像在湖面投下石子,泛起的涟漪会不断扩散,余韵悠长。
楚良发自内心的说道:“王勉主任,你真是一个温暖的人,不是所有人像你一样经历了这么多以后,还能对临床保持热忱。”
王勉主任看着楚良说道:“我不是圣人,我当然也会怨恨,但这些情绪我自己也没办法处理好,宣泄出来强塞给你们,这样不好。”
其实这也正是王勉主任慢慢选择封闭自己的原因。
发生这种事情后,他有时候也会想不通,也会从内心涌出一股恶意,但这些情绪却无法和外人诉说。
说句不好听的,人们需要的王勉主任,是浴火重生后的阳光医生,他的身上不该有阴影。
可让王勉主任觉得有些意外的是,他莫名的感觉,楚良似乎能够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,那些自己现在都没有理清的混乱想法。
不管是善良也好,还是恶意也罢,楚良似乎接纳了最真实、最完整的自己,做到了真正的感同身受……
“我理解你,王勉主任。”楚良平静的说道。
这番话王勉主任听很多人都说过,但只有楚良,他觉得可信。
“但人还是应该往前看。”
楚良说道:“你不该放弃手术,如果没办法拿起手术刀,那我觉得你应该试一试腹腔镜。”
王勉主任一愣,没料到楚良话锋一转竟然会聊起这个。